张建国没再看我们,烦躁地挥挥手:“都滚进去!杵院子里丢人现眼!”他率先掀帘子进了屋。
王金花狠狠剜了我一眼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“狐狸精”、“搅家精”,也跟了进去。
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手腕还在**辣地疼,脚背的烫伤也隐隐作痛。晚风吹过,带着凉意。
我站在原地,心脏还在砰砰狂跳。不是因为刚才的惊吓,而是因为张建国那反常的反应。
那多拿的一毛钱,似乎……歪打正着地,替我暂时解了围?甚至,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他极力想隐藏的秘密?
危机暂时解除,但悬在头顶的刀并未消失。
柴火垛里的书,是希望,也是随时可能爆炸的雷。王金花的刻薄和张建国的暴戾,更是悬在颈侧的绳索。
我不能再被动挨打,坐等机会。高考是唯一的出路,但在这之前,我必须先在这个家里活下来,保住我的书!
从那天起,我变得更加沉默,干活更加卖力。天不亮就起来,把水缸挑满,猪食煮好,鸡喂了,早饭做好温在锅里,然后才去上工挣工分。收工回来,放下锄头就钻进灶房,劈柴、烧火、做饭、洗碗,伺候他们娘俩吃完,再收拾屋子,洗衣服。直到夜深人静。
王金花找不到由头发作,但那张嘴依旧不饶人,指桑骂槐是常事。张建国则把我当空气,偶尔心情不好了,还是会甩脸色,骂几句“丧门星”、“木头疙瘩”。
我全当耳旁风。所有的精力,都挤在了深夜。
等那屋的鼾声响起,我才敢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摸到院子里,从柴火垛深处掏出那个宝贵的布袋,再偷偷溜进灶房。灶膛里还有一点余烬,借着那微弱的、摇曳的火光,翻开那几本散发着霉味和油墨味的旧书。
代数公式像天书,化学符号陌生又拗口,语文的古文更是艰涩难懂。只有小学文化的底子,学起来像在攀登悬崖峭壁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。常常对着一个概念,要反反复复啃上好几晚,才能模模糊糊懂一点。
困倦像潮水一样涌来,眼皮沉重得打架。我就用冷水洗把脸,或者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,用疼痛驱赶睡意。灶膛的余烬很快熄灭,我就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。实在看不清了,就闭上眼,在脑子里一遍遍回忆、默背。
脚背上的烫伤还没好利索,坐久了就隐隐作痛。但我顾不上。时间像指缝里的沙子,飞快地流逝。离高考报名,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。
更大的难题摆在了面前:报名费。
报名费要五毛钱。
五毛钱,放在平时,可能是一家人几天的菜钱,是张建国买两包好烟的零花。但在这个家里,每一分钱都攥在王金花手里,精打细算到了牙齿缝里。她怎么可能同意拿出五毛钱,给我这个“赔钱货”去报名考什么大学?在她眼里,那纯粹是浪费钱,是“心野了”、“不踏实过日子”的铁证!
直接要?无异于自取其辱,打草惊蛇。
我必须自己弄到这五毛钱。
工分?不行。生产队是按季结算,现在离秋收分粮分钱还早着呢。而且工分钱最后也是交到王金花手里。
偷?风险太大。王金花像看贼一样盯着家里那点钱。上次多拿一毛就差点闹翻天。
卖东西?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的?结婚时那两身新衣服?王金花早盯上了,说留着过年走亲戚穿。唯一的陪嫁,那个小铁盒里的三块多压箱底钱,是我最后的退路,绝不能动!
焦灼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。白天干活时走神,差点把锄头砸在脚上。
这天下午,我挑着一担猪草往家走,路过村头那棵大槐树。树下几个纳鞋底、择菜的妇女正扯闲篇。
“……哎,听说了没?后山老林子边上那片坡地,队里不管了,说谁开荒算谁的,打下的粮食交够公粮,剩下的归自己!”一个胖婶子神秘兮兮地说。
“真的假的?那坡地石头多,可难刨了!”另一个瘦点的女人不信。
“千真万确!我家那口子亲耳听大队长说的!说响应上头号召,鼓励开荒增产!就是那地太薄,石头又多,费力不讨好,没几家愿意去。”胖婶子撇撇嘴,“不过蚊子腿也是肉啊!开出来几分地,种点红薯土豆啥的,好歹能贴补点口粮不是?”
开荒?自留地?粮食归自己?
我脚步猛地顿住,心脏狂跳起来!
对啊!我怎么没想到!
后山那片坡地,石头多,土层薄,离村子又远,费力不说,收成还低。队里一直懒得管。现在放开了,肯定没人愿意去啃这块硬骨头。
但我不怕!
我有力气!我要的就是能自己支配的粮食!哪怕只开出一分地,种点东西,偷偷拿到集上卖了,就能换钱!
希望的火苗腾地燃起。我加快脚步,担子似乎都轻了不少。
回到家,我把猪草剁好喂了猪,又麻利地做好晚饭。吃饭时,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:“妈,建国哥,我今天听胖婶子说,后山那片坡地,队里放开了,谁开出来就算谁的自留地,打粮归自己。我看那地离咱家自留地也不远,要不……我去试试?开点出来,种点红薯?好歹能多收点口粮。”
王金花正啃着窝头,闻言抬起眼皮:“后山那石头坡?你去开?就你那小身板?”她语气满是怀疑和不屑。
张建国嗤笑一声,夹了一大筷子咸菜:“净想美事!那破地,狗都不去刨!白费力气!有那功夫不如多挣俩工分!”
“工分是工分,自留地是自留地。”我小声坚持,“我……我看那地还行,石头搬开,也能有点土。我力气不小,收工后和早晚有空就去弄弄,不耽误挣工分。万一开出来几分地,秋天多收两筐红薯,不也能省点口粮钱吗?”
“省口粮钱?”王金花眼珠子转了转,显然被“省钱”两个字打动了。她想了想,觉得反正不用她出力,白捡的便宜,“行吧行吧,你要有那闲力气,随你折腾去!丑话说前头,开出来算家里的地,打的粮食归公!别想自己昧下!”
“哎,我知道,妈。”我低眉顺眼地应着。归公?只要东西在我手里,总有办法。
张建国哼了一声,没再反对,大概觉得我纯粹是异想天开,白费劲。
第一步,成了!
从第二天开始,我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快,也更累。
天蒙蒙亮,我就扛着家里最沉的那把镐头上了后山。清晨露水重,山路湿滑。找到那片乱石嶙峋的坡地,抡起镐头就刨。坚硬的石头震得虎口发麻,没几下就磨出了水泡。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,黏在身上。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,就咬着牙硬撑。
刨开表层的大石头,下面是盘根错节的草根和碎石。一镐下去,火星四溅,只能刨开一点点土。手掌的水泡磨破了,血水混着泥土,钻心地疼。
但我不能停。时间太紧了。我必须赶在高考报名前,种下东西,等不及它成熟,就得想办法变现!
收工的哨声一响,别人往家走,我扛起锄头就往山上跑。抢在天黑透前,再多刨一点。
晚上,伺候完那娘俩,等他们睡下,我再爬起来看书。灶膛微弱的火光下,忍着浑身散架般的酸痛和手掌的刺痛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。身体极度疲惫,脑子却异常清醒亢奋。书上的每一个字,都像是通往自由的阶梯。
半个月,像打仗一样过去了。
那片原本布满乱石和荒草的小坡地,硬生生被我刨出来大约两分地。搬走的石头堆成了一个小堆。新翻开的泥土,带着潮湿的腥气。
我拿出早就偷偷攒下的几颗红薯和一小包土豆种(借口说是队里分的边角料),趁着月色,飞快地埋进土里,浇上水。
看着这片浸透了我汗水和血水的土地,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。
接下来,是等待。等待它们发芽,长出一点能卖钱的嫩苗。
同时,我也在等待另一个机会——报名通知。
广播里终于传来了确切的消息:十一月下旬,恢复高考报名开始!地点在公社中学!报名费五毛钱!
消息像长了翅膀,飞遍了十里八乡。知青点沸腾了,村里那些读过中学的年轻人也蠢蠢欲动。张家屯也躁动起来。
饭桌上,张建国破天荒地提起了这事:“啧,还真考啊?癞***想吃天鹅肉!也不看看自己啥出身!泥腿子也想当大学生?做梦!”他语气酸溜溜的,带着明显的嫉妒和不屑。
王金花立刻接腔:“就是!费那劲干啥?有那功夫不如多挣工分!考上了又咋样?翅膀硬了飞走了,爹娘谁养?婆家谁顾?都是些没良心的白眼狼!”她说着,意有所指地狠狠剜了我一眼。
我低着头,***碗里的稀粥,一声不吭,心跳却如擂鼓。机会,来了!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!
我必须行动了!
这天下午,我借口去自留地摘菜,挎着篮子绕到了后山我的那片小坡地。红薯藤和土豆苗已经顽强地钻出了地面,绿油油的一片,长势喜人。虽然还小,但拿到集上,卖点嫩苗或者块茎,应该能换点钱。
清河镇逢五逢十是大集。
第二天,恰好是初十。
凌晨三点多,我就悄悄爬了起来。外面一片漆黑,只有虫鸣。我摸到后山,借着微弱的月光,小心地挖了几颗刚长出小拇指大小块茎的土豆,又掐了一大把鲜嫩的红薯藤,用带来的湿布小心包好,放进篮子最底下,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野菜。
心跳得像要蹦出来。第一次干这种事,紧张得手心全是汗。
天刚蒙蒙亮,我就挎着篮子出门了。王金花还在睡。张建国昨晚说厂里加班,没回来。正好。
赶到镇上的集市时,天已大亮,集市上人头攒动,吆喝声此起彼伏。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,把盖着的野菜拿开,露出下面鲜嫩的红薯藤和小土豆。
“大姐,自家刚掐的红薯尖,嫩着呢!炒着吃拌着吃都香!还有新挖的小土豆,炖肉烧汤最面乎!便宜卖了!”我学着旁边人的样子,小声吆喝着,脸烧得厉害。
刚开始没人问津。我有点着急。
“红薯尖咋卖?”一个挎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停下来问。
“一……一毛钱两把。”我报了个心里没底的低价。
“一毛两把?贵了!那边才一毛三把!”妇女撇撇嘴。
“大姐,我的嫩!你看,水灵灵的!自家地里刚掐的,没打药!小土豆也新鲜!”我赶紧拿起一把红薯藤递过去。
妇女看了看,又拿起一个小土豆掂了掂:“行吧,来两把红薯尖。土豆咋卖?”
“土豆……一毛钱一斤。”我估摸着说。
“这么点小土豆,一毛一斤?抢钱啊!八分!连这两把红薯尖,一共一毛五,卖不卖?”妇女开始砍价。
我心里飞快盘算:红薯尖两把一毛,土豆大概半斤多,八分……加起来一毛八,她给一毛五……少三分钱……
“大姐,我这都是新鲜货……”
“不卖拉倒!”妇女作势要走。
“卖!卖!”我连忙叫住她。三分钱也是钱!能卖出去就是胜利!我飞快地给她装好。
有了第一单,后面就顺了点。陆续又有人来买红薯尖和小土豆。我的价格放得很低,只想快点出手。
不到一个小时,篮子里的红薯藤和小土豆就卖光了。我数着手里皱巴巴的毛票:两毛三分钱!
加上之前偷偷攒下的两毛七分钱(省下的灯油钱、偶尔卖鸡蛋王金花心情好赏的一分两分),一共五毛整!
五毛钱!报名费!
紧紧攥着这五张一毛的票子,汗水浸湿的掌心,感觉它们滚烫滚烫!
不敢耽搁,我立刻挎着空篮子(里面只剩一点掩人耳目的野菜),朝着公社中学的方向跑去。
公社中学门口,已经排起了长队。大多是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或蓝布褂子的知青,也有一些像我这个年纪的农村青年,脸上带着兴奋、忐忑和憧憬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。
我排在队伍末尾,心跳得厉害。既因为即将报上名,也因为害怕被人认出来。要是传到张建国和他娘耳朵里……
“下一个!”窗口里传来喊声。
轮到我了。
我把那五张被汗水浸得有点软的毛票,连同村里开好的介绍信(借口说开荒登记需要,找大队会计磨了半天才开出来),一起递进窗口。
“南宫璇?张家屯的?”窗口里坐着的中年老师推了推眼镜,看了看介绍信,又抬眼打量我,眼神有些惊讶,“结婚了?”
“……嗯。”我低低应了一声,脸有点烧。
老师没再多问,收下钱,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登记了我的名字、年龄、住址、报考类别(我报了理科),然后递给我一张小小的、盖着红章的准考证。
“十一月二十八、二十九号考试,别迟到。考场在县一中。好好准备吧。”老师的声音没什么波澜。
“谢谢老师!”我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片,紧紧攥在手心,指尖都在发抖。
报上名了!真的报上名了!
巨大的喜悦冲得我头晕目眩。我几乎是飘着离开报名点的。
然而,喜悦只持续到回家。
刚进院子,就看见王金花叉着腰站在当院,脸色铁青。张建国也阴沉着脸站在一旁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死哪去了?一上午不见人影!”王金花尖利的嗓子像刀子一样劈过来。
“去……去自留地了,摘点菜。”我强作镇定,把挎着的篮子递过去,里面是几根蔫了吧唧的黄瓜和一把野菜。
“摘菜?摘到镇上去了?”张建国突然开口,声音冰冷,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。
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。
“有人看见你,”张建国慢慢踱步过来,高大的影子笼罩着我,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,“一大清早,挎着篮子往镇上跑。在集市上卖东西?卖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我脑子一片空白,手心全是冷汗。
“好啊!南宫璇!”王金花猛地扑过来,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篮子,粗暴地翻找,只翻出那点可怜的菜,“钱呢?卖东西的钱呢?藏哪了?是不是又贴补你娘家了?说!”
她像疯了一样,伸手就来扯我的衣服口袋。
“我没有!”我死死护住装着准考证的裤兜,那是我的命!“我就……就挖了点野菜去卖,想……想给家里添点油盐……”
“放屁!”张建国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骨头捏碎,另一只手狠狠朝我护着的裤兜掏来,“野菜?鬼才信!把钱交出来!”
“建国哥!你放手!”我拼命挣扎,恐惧和愤怒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。
撕扯间,只听“嗤啦”一声!
我那条洗得发白的旧裤子口袋,被张建国生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!
那张小小的、盖着红章的准考证,随着几张零散的、一分两分的毛票,飘飘荡荡地掉了出来,落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王金花和张建国的目光,同时死死地钉在了那张飘落的纸片上。
王金花眼尖,第一个看清了上面的字。她像是被蝎子蜇了**,猛地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尖叫:“准考证?!南宫璇!你!你竟然敢背着我们去报名考大学?!”
她尖利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,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。
张建国也看清了。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,先是一愣,随即,一股被欺骗、被冒犯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。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,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狰狞可怖,眼睛瞪得像铜铃,里面烧着熊熊的怒火。
“**!”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,抓着我的胳膊猛地一甩!
巨大的力量让我完全无法抵抗,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狠狠掼了出去,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泥地上!后背和手肘撞得生疼,眼前一阵发黑。
“你竟敢!你竟敢背着老子搞这些名堂!”张建国几步冲到我面前,抬脚就朝我身上踹来,“考大学?就凭你?**也配!老子供你吃供你穿,**心野了想飞是吧?!”
坚硬的皮鞋底狠狠踹在我的小腿骨上,钻心的剧痛让我蜷缩起来,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。
“打!建国!给我狠狠地打!打死这个吃里扒外、不安分的**!”王金花在一旁跳着脚尖叫,拍着大腿,像在给儿子擂鼓助威,“反了天了!还敢偷家里的钱去报名!那五毛钱报名费哪来的?是不是偷的?说!”
张建国被我护着裤兜的动作彻底激怒,又被“偷钱报名”这个指控点燃了更大的怒火,下手更狠。他揪住我的头发,把我从地上拖起来,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我脸上扇来!
“啪!”
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院子里炸开!
脸上**辣一片,耳朵里嗡嗡作响,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腥甜的味道。
“钱呢!卖东西的钱呢!报名的钱哪来的!”他咆哮着,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,另一只手在我身上胡乱撕扯、掏摸。
屈辱、疼痛、愤怒……像岩浆一样在我胸腔里奔涌、沸腾!前世被虐待、被抛弃、在病痛中绝望等死的画面,与眼前这狰狞的面孔、凶狠的拳脚,重叠在一起!
不能死!
不能像前世一样窝囊地死!
一股前所未有的狠劲和冰冷的决绝,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炸开!压过了恐惧和疼痛!
在他又一次揪住我头发要把我往地上掼的时候,我猛地低下头,张开嘴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咬在了他揪着我头发的那只手腕上!
“啊——!”
张建国猝不及防,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!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手。
我趁机挣脱,连滚带爬地扑向地上那张沾了泥土的准考证!这是我的命!我的希望!
“小**!你敢咬人!”王金花见状,尖叫着扑上来,长长的指甲朝我脸上抓来!
我抓起地上的准考证和散落的毛票,死死攥在手里,猛地抬头,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,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劈裂,带着血沫子:
“钱是我自己挣的!开荒!我在后山自己开荒种的红薯藤和小土豆!卖了换的钱!没偷家里一分!”
我指着那片被我藏在柴火垛里的书的方向,眼睛赤红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,死死瞪着张建国和王金花:
“书!是我用命换来的!废品站买的!我欠着钱!我就是要考!我受够了!受够给你们当牛做马!受够挨打受骂!受够在这个烂泥坑里等死!”
我的嘶吼带着血泪,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,震得王金花都忘了抓挠,愣在当场。
张建国捂着手腕上渗血的牙印,又惊又怒地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一丝……被冒犯权威的暴怒。
“好啊!好啊!翅膀硬了!敢跟老子叫板了!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,“开荒?卖钱?买书?考大学?南宫璇!**做梦!”
他指着我的鼻子,一字一句,咬牙切齿,带着恶毒的诅咒:“我告诉你!这试,你考不成!老子不点头,你休想踏出这个门一步!那准考证,你留着擦**吧!”
“从今天起!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!敢踏出院子一步,老子打断你的腿!”
“那些破书?老子现在就给你烧了!”
他说完,像一头暴怒的狮子,转身就朝着柴火垛冲去!
“不要!”我魂飞魄散,尖叫着扑过去想阻拦。
但王金花反应更快,一把死死抱住我的腰,尖利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:“拦住她!建国!快!把那些祸害人的东西找出来烧了!”
张建国像疯了一样,疯狂地***柴火垛。干柴被他粗暴地掀开、扔得到处都是。
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绝望像黑色的潮水,瞬间将我淹没。完了……书……我的希望……
就在我万念俱灰之际——
“张建国!王金花!你们给我住手!”
一声中气十足、充满威严的厉喝,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!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一愣。
张建国扒拉柴火的动作僵在半空。
王金花抱着我的手也松了力道。
我们齐齐看向院门口。
只见大队长老支书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手里拄着根拐杖,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。他身后,还跟着几个闻声赶来看热闹的邻居,以及……知青点的刘老师!那个曾经劝过我读书的戴眼镜的知青!
老支书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动静,看到了院子里的狼藉和我脸上的巴掌印、嘴角的血迹。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,拐杖重重地顿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无法无天!简直无法无天!”老支书气得胡子都在抖,指着张建国和王金花,“光天化日!关起门来打老婆!还扬言要烧书?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有没有新社会!”
张建国看到老支书,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,尤其是看到刘老师也在,脸上更是闪过一丝慌乱。他强辩道:“老支书!您别听她胡说!是她偷家里的钱!还背着我报名考什么大学!心野了!不管家了!我这是……这是管教自己媳妇!”
“管教?管教就是往死里打?”刘老师扶了扶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力量,“张***,打人是犯法的!新社会,妇女能顶半边天!国家恢复高考,是给所有有志青年改变命运的机会!南宫璇同志想读书,想进步,有什么错?她凭自己开荒劳动挣钱报名,何错之有?”
“就是!建国,你这下手也太狠了!璇子多老实一闺女!”有邻居看不过去,小声嘀咕。
“开荒?后山那石头坡?璇子你真刨出来了?”另一个大婶惊讶地问。
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,忍着浑身疼痛,挺直了脊梁,声音嘶哑却清晰:“是!我开出来了!种了红薯土豆!卖了钱!报名费是我自己挣的!没偷!书,是我在废品站买的!欠着钱!我想考大学!我想读书!有什么罪?”
我高高举起手里那张沾了泥土、被攥得皱巴巴的准考证,像举起一面染血的战旗!
“老支书!刘老师!各位叔伯婶子!大家给我做个见证!我南宫璇,没偷没抢!就想堂堂正正考个试!他们不让!还要烧我的书!还要打断我的腿!”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,混合着脸上的泥土和血渍,“难道我就活该在这院子里,被他们打死、困死吗?!”
字字泣血,句句含冤。
院子里一片死寂。所有人都看着我,看着那张准考证,看着我脸上的伤,又看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张建国和王金花。
老支书胸膛剧烈起伏,显然气得不轻。他重重地用拐杖敲着地面:“不像话!太不像话了!张建国!王金花!你们这是封建家长做派!是迫害妇女!是破坏国家选拔人才!”
他指着张建国,厉声道:“我告诉你!南宫璇同志报名高考,是响应国家号召!是她的正当权利!谁也无权剥夺!那些书,是知识的种子!你敢烧一个试试!那就是破坏社会主义文化财产!是犯罪!”
他又看向脸色煞白的王金花:“还有你!当婆婆的,不劝和,还火上浇油!助纣为虐!思想觉悟哪去了?”
“从今天起,”老支书斩钉截铁地宣布,“南宫璇同志备考期间,谁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!再敢阻拦她学习!就是跟大队部过不去!跟国家政策过不去!我第一个饶不了他!”
他转向我,语气缓和了一些,带着鼓励:“璇子,别怕!好好准备考试!有大队给你做主!有国家给你撑腰!谁也不能阻挡你追求进步!”
“谢谢老支书!谢谢刘老师!谢谢大家!”我哽咽着,深深鞠了一躬。手里的准考证,从未如此滚烫。
张建国和王金花,像两只斗败的公鸡,在老支书严厉的目光和邻居们无声的谴责下,彻底蔫了。张建国捂着手腕,眼神怨毒地瞪着我,却不敢再吱声。王金花则垂着头,嘴里嘟嘟囔囔,不知道在咒骂什么。
一场风暴,在老支书的强势干预下,暂时平息了。
柴火垛里的书,保住了。
我获得了在张家备考的“合法”权利。虽然王金花的指桑骂槐从未停止,张建国的冷眼和摔摔打打更是家常便饭,但他们终究不敢再对我动手,也不敢明着毁我的书。
我搬到了灶房旁边那个堆放杂物的、只有几平米的小隔间里。这里阴暗、潮湿,堆满了农具和破筐烂篓,但至少,有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空间。
我把那个装着书的布袋珍重地藏在最里面的角落,上面盖着破麻袋。
白天,依旧是干不完的活。但我学会了更高效地利用时间。洗衣服时,脑子里默背公式;烧火时,借着灶膛的火光看几眼书;喂猪的空隙,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几个化学方程式。
所有的精力,都压榨到了极限。晚上,等那娘俩睡熟,我才敢点起那盏最小的煤油灯(灯油是我用最后一点私房钱买的),在豆大的昏黄光晕下,如饥似渴地啃书。
那些艰涩的符号,陌生的定理,此刻都成了我攀爬出深渊的绳索。每一道解开的习题,都像在黑暗里凿开了一道微光。
身体疲惫到了极点,但精神却像绷紧的弓弦,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力量。
脚背上的烫伤早已结痂脱落,留下浅浅的印记。小腿上被张建国踹出的淤青也慢慢消散。只有脸颊上那个巴掌印,过了好几天才完全褪去。这些伤痕,都成了刻在心里的警钟。
时间,在汗水和油灯下,飞快地溜走。
终于,到了十一月二十八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