监狱大门在身后合拢时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我拎着个透明塑料袋,
里面是三年前穿进去的衣服,现在空荡荡挂在我身上。阳光刺得眼睛发疼,
柏油路面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远处的街景。没有人在等我。陈成弘说过会来接我,
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,他抓着探视间的电话听筒,眼睛红得像熬了夜,
说秦娴我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,我不在乎你大学没读完。塑料袋勒得手指发麻。
我站在路边等了四十分钟,最后用狱警给的零钱坐了公交车。手机早停了,
SIM卡不知道还能不能用。公交车上的人刻意避开我坐的位置,
我低头看见自己手背上那块浅色疤痕,是当初挡那个醉汉砸向陈成弘的酒瓶时留下的。
租的房子早退了,我妈半年前最后一次探视时说漏了嘴,说陈成弘搬去了西区。
我敲开他朋友李棋齐的门时,对方手里的外卖盒子差点掉地上。“秦娴?你……出来了啊?
”“陈成弘电话打不通。”我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,“知道他住哪吗?”李棋齐眼神躲闪,
最终写了个地址给我,折叠时指甲在纸边上掐出深痕。我道谢转身,
他忽然喊住我:“那什么……他可能有点忙。”新地址是西区的高层公寓楼。
我在楼下按门铃,摄像头转动的声音细微。门禁咔哒打开,
电梯镜面照出我过于简单的穿着和枯草似的头发。门开了,陈成弘系着领带的手停在半空,
他身后餐桌上坐着个穿真丝睡衣的女人,正往吐司上抹黄油。“谁啊?”女人声音懒洋洋的。
我看着他领带上的温莎结,是我在探视室一次次用纸条画图解教会他的。“提前释放了。
”我说。陈成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。“秦娴?怎么没通知我……”他堵在门口,
没有让开的意思。那女人走过来,腹部隆起一道柔软的弧线。
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切割面反射着走廊灯光。“成弘,快递吗?”“我是他朋友。”我说,
“借了他的书,来还。”陈成弘终于侧身让我进去。客厅博古架上摆着个陶瓷娃娃,
笑脸裂了一道细缝,用金粉描补着。是我摔碎的那个,他说过要修好。现在它摆在显眼处,
像个功勋章。我听见自己声音平静得可怕:“结婚没请我。
”“当时你出不来……”陈成弘嘴角绷紧,“倩倩怀孕了,不能等。”倩倩。裘倩。
她打量我的目光带着审视,忽然挑眉:“哦,你就是那个为了成弘捅人的大学生?
”她咬重“捅人”两个字,像吐出什么脏东西。陈成弘脸色白了。我把塑料袋放在玄关凳上。
“书下次带给你。”转身时听见裘倩轻笑:“吓死我了,还以为是哪个前女友呢。
”电梯下降时我盯着数字跳动。走出大堂热风扑面,我站在垃圾桶旁干呕,什么也没吐出来。
手机开机后震动不休,三年来的短信涌进来。陈成弘的最新一条停在十一个月前:“娴娴,
公司外派半年,信号差可能联系不上。等你出来我去接你,记得。
”我蹲在路边翻完了所有短信。然后打开浏览器,输入“陈成弘结婚”,
手指在搜索键上悬停良久,最终删掉了。又输入“裘倩”,搜索结果第三条是婚纱照合集,
日期是我入狱第七个月。照片上他搂着她的腰,吻得深情款款。租的房子在城东老区,
六平米单间,浴室公用。我妈塞给我的钱付完三个月租金就所剩无几。
夜里我睁眼盯着天花板上水渍,听见隔壁情侣吵架摔东西。凌晨三点我爬起来煮泡面,
锅扑了,烫红的手背叠在旧疤上。求职APP刷到凌晨。高中文凭,三年空窗,
故意伤害案底。唯一通知面试的是家小公司的数据录入员。HR是个涂紫色眼影的女人,
扫完我的简历啧了一声:“这情况难办啊,我们客户有时要来办公室的。”“我打字很快。
”我说,“以前大学里拿过速录奖。”她敷衍地点点头,让我等消息。
我走出写字楼时太阳正毒,路边便利店冷气开得足。我拿起一瓶冰绿茶,看见价格又放下。
最后买了最便宜的矿泉水,瓶身凝结的水珠沾湿了袖口。手机震动,陌生号码。“秦**?
我是申南风,锐方科技的。看到你投了我们行政助理的岗位,方便现在过来聊聊吗?
”我攥紧矿泉水瓶。“现在?可以。”锐方科技在前一栋写字楼的十二层。前台让我填表,
笔试是十分钟打一份合同。我手指落在键盘上时微微发抖,但很快找回了节奏。
结束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比要求快了一分半。申南风办公室玻璃墙上贴满了便签条。
他三十出头,衬衫袖口挽到手肘,小臂有道新鲜划痕,渗着血珠。“不好意思,
刚被办公室盆栽划伤了。”他抽纸巾按住伤口,“你简历上没写毕业院校。”“没读完。
”我说,“有案底,故意伤害,判了三缓一,实际服刑两年七个月。”他挑眉,没接话。
拿起我打的合同看了看:“错字率零,速度不错。为什么投行政岗?”“需要工作。
”他笑了,眼角挤出细纹。“明天能上班?工资不高,任务杂,偶尔加班。”“能。”“行,
九点报到找人事。”他抽了张便利贴写名字,“我邮箱,有事直接找我。
”便签纸是明亮的***,和他墙上那些一样。我接过时瞥见他电脑屏保是只傻笑的哈士奇。
第一天上班我提前半小时到。人事给我工牌时眼神古怪,
我低头看见职务栏手写着“临时调度”。办公桌在走廊尽头临时加的位置,对面是复印机,
嗡嗡响个不停。中午带我的梅盼敲我桌子:“会议室订重了,申总让你去协调B栋的会议室,
现在。”她塞给我一张门禁卡,“预约号我发你了。”我小跑着穿过连接两栋楼的空中走廊。
玻璃窗外城市天际线刺目。B栋前台核对预约号时皱眉:“这个号是上周的,已经失效了。
”我打电话给梅盼,她语气无辜:“啊可能发错了?要不你问问申总?
”往回跑时高跟鞋磨破了脚跟。申南风正在会议室门口和人说话,看见我摆手:“解决了,
我用了我个人的预约权。”他递给我一叠文件,“这些录入一下,下班前要。
”我坐到电脑前时脚跟血渍黏住了袜子。下班时整层楼快没人了,申南风路过我桌子,
放下一盒创可贴。“B栋门禁系统老出问题,不怪你。”“谢谢。”我没抬头。
“明天有客户来,早点到布置会议室。”他脚步声远去。我对着电脑屏幕慢慢呼气。
打开浏览器又输入“陈成弘裘倩”,这次点进了裘倩的社交主页。最新动态是孕肚**,
配文“宝宝爸爸等不及要见面啦”。陈成弘在下面评论:“爱你和宝宝。”日期是昨天。
我关掉页面。收拾东西时发现申南风给的创可贴盒底下压着张加班餐券。
第二周加班赶项目资料。办公室只剩我和申南风。他泡咖啡时问我:“要不要?”我摇头。
他端着杯子站在我隔板旁:“你以前学什么专业的?”“法律。”我说,“大二辍学的。
”“可惜了。”他吹开咖啡热气,“那案子怎么回事?”“他打人,我挡了,
推搡中对方撞碎玻璃桌,碎片割破颈动脉。我担了主要责任。”我敲键盘的手指没停,
“对方家属出具了谅解书,减了刑。”申南风沉默了一会。“后悔吗?”我保存文档。
“咖啡凉了。”他忽然弯腰捡起什么。“你的?”掌心躺着枚细银环耳钉,最简单的那种。
我摸耳垂,左边空了。是陈成弘送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,入狱时摘了,
不知何时揣兜里又掉了出来。“扔了吧。”我说。他没扔,放在我桌角。“下班了,一起走?
我车送修了,顺路搭段地铁。”地铁拥挤,我们站在门边角落。
他抓吊环的手背上有结痂的划痕。我盯着车厢广告屏上的婚庆广告出神,
到站时他轻碰我手肘:“到了。”出站时下雨了。他没带伞,衬衫很快洇湿。“跑吧?
”他说。我们冲进雨里,到小区门口时都喘着气。他头发滴水,像那只屏保上的哈士奇。
“周一见。”他挥手,转身往反方向跑。我站在楼道里拧外套上的水。手机亮起,
陌生号码短信:“耳钉放你抽屉了。”没有落款。周一梅盼让我送文件去总经理室。
敲门进去时,毕昊天正背对门口打电话:“……项目给申南风做可以,
但他团队里那个新来的,有案底的,换掉。”他转身看见我,电话没停,
“我知道她能力不错,但客户方有人认得她,影响不好。”我放下文件。
毕昊天挂电话后看了眼封面:“秦娴?”“是的。需要签收回执。”他签了字,
递还时打量我:“申总坚持用你,你明白分寸。”“明白。”出门时遇见申南风,
他抱着一摞资料最上面的文件夹摇摇欲坠。“帮个手?”我抽走快滑落的几本。
他松了口气:“老毕没为难你吧?”“没有。”“晚上加班帮我核对数据?餐券管够。
”他试图眨单眼,却像进了沙子般笨拙。我点头。那晚加班到十点。
结束时整栋楼安静得可怕。申南风坚持送我回家。“顺路。”他说。车是借来的旧吉普,
空调嘶嘶响。等红灯时他忽然说:“那耳钉,其实我修了下,弯钩的地方松了。”“谢谢。
”我看着窗外流动的尾灯光,“为什么帮我?”“你打字快。”绿灯亮起,他换挡,
“而且我妹……以前也遇到过渣男。”语气生硬,像不习惯说这个。
下车时他递给我个纸袋:“客户给的巧克力,我不吃甜的。”纸袋里除了巧克力还有支药膏,
治烫伤的。一个月后我转正了。工牌换成正式员工的白卡。梅盼笑着拍手:“晚上聚餐庆祝?
”申南风从玻璃墙后举手:“我请客。”聚餐吃火锅,辣锅沸腾的红油像某种情绪。
有人问申南风屏保上的狗,他笑:“我妹的,扔给我养了,天天拆家。
”手机屏保换成那只哈士奇咬沙发腿的照片。大家哄笑。我去了洗手间。
镜子里脸色比出狱时好了些。翻出手机,陈成弘的未接来电三个,短信一条:“娴娴,
见一面行吗?有东西还你。”我回:“时间地点。”他约在大学城咖啡馆。我请假半天,
坐公交穿过城市。他坐在角落,面前放着我落在他那的旧书包。“你妈寄存在我那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