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个无人叩扰的月夜。清辉透过藏书阁的雕花木窗,洒在我和沈寂之间的棋盘上,
黑白分明,一如我与他之间,那道横亘着国仇家恨、永世无法逾越的银河。他落下一子,
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。“公主,这一局,您又快输了。”我抬眼看他。
宫灯映着他沉静的眉眼,他是北燕送来的质子,是史书里被我父皇踏平的故国遗孤。
而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嫡公主,昭华。这盘棋,从一开始,就注定了结局。我笑了笑,
将手中的白子轻轻放回棋盒。“不下了。”我只是贪恋这片刻的宁静,
贪恋这轮还能与他共赏的月色。因为我知道,待月色西沉,天光大亮之后。我与他,
终将回到各自的命运里,再无交集。而我们的命运,是死局。1我的十六年人生,
像一幅工笔仕女图,每一笔都被宫廷画师精心勾勒,华美,却毫无生气。
我是大周的昭华公主,父皇最宠爱的女儿。我的名字,取自“愿得一心人,
白头不相离”的《白头吟》,充满了父皇对一个女子最美好的祝愿。可我生在皇家。
我的归宿,早已被写在维系江山社稷的盟约里。我唯一的自由,是在这深宫之中,
寻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,偷得片刻喘息。藏书阁便是我寻到的那处角落。
这里尘封着前朝旧事,也藏着我的小小天地。我与沈寂的相遇,就在这里。那日,
我正为一卷《南华经》的孤本发愁,书被置于最高层的书架,我够不着,
随侍的宫女又笨手笨脚。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。“公主若不嫌弃,臣可代劳。
”我回头,看见了他。他穿着宫中校理的青色布衣,身形清瘦,眉目如画,
却带着一股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沉静。我认得他。沈寂,三年前北燕国破,
被押送至上京的质子。一个活着的、象征着我大周赫赫战功的纪念品。宫人们私下里都说,
他虽为质子,却才学惊人,被派到藏书阁校对古籍,倒也算安分。我点了点头,
看着他踩着木梯,轻松取下那卷古籍,动作利落,不带一丝烟火气。他将书卷递给我,
指尖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背,冰凉一片。“多谢。”我低声道。他颔首,并不多言,
转身便要离去。我却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。“你会下棋吗?”他脚步一顿,回头看我,
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。“略知一二。”“陪我下一局。”我说。那是我第一次,
用公主的身份,做了一件任性的事。藏书阁三楼的角落,有一方废弃的棋盘。
我命人拂去灰尘,燃起一炉檀香。自那以后,每个无人叩扰的午后或月夜,
这里便成了我与他的秘密之地。他的棋风,同他的人一样,沉静、隐忍,
却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布局中,暗藏杀机。我从未赢过他。我也不想赢。
我只是喜欢看他专注的模样,看他修长的手指捻起棋子,看月光落在他如远山般的眉黛上。
在这方寸棋盘间,我不是大周的昭华公主,他也不是北燕的亡国质子。
我们只是两个恰好都爱着这黑白世界的痴人。但棋局终有尽时,月色亦会西沉。
每当他起身告退,那句“公主,时辰不早了”,便如一道冰冷的符咒,
将我从幻梦中拉回现实。他躬身行礼,转身离去,背影决绝,从不回头。我知道,
他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,也提醒他自己。我与他之间,隔着的,何止是宫墙。是血海深仇,
是万里江山。是永远无法落子的天元。2宫中的日子,流水般淌过。春日的繁花,
夏日的蝉鸣,秋日的落叶,冬日的白雪。我与沈寂的棋局,从春下到冬。
我们之间的话语依旧很少,所有的交流,都在那黑白交错的棋盘上。
他会为我讲解那些古老的定式,告诉我每一子的得失。我亦会与他探讨几句诗词,
从“青青子衿”说到“蒹葭苍苍”。我们从不谈论彼此的身份,不谈论过去,更不谈论未来。
未来,是我和他都心知肚明,无法触碰的禁忌。那年冬天,上京落了第一场雪。
我踏雪来到藏书阁,见他正临窗而立,手中握着一截羊脂白玉,用刻刀小心翼翼地雕琢着。
听见我的脚步声,他迅速将东**入袖中。那是我第一次,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慌乱。
“你在做什么?”我好奇地问。他垂下眼眸,淡淡道:“闲来无事,聊以自遣。”我不信,
却也没有追问。那日的棋局,他下得心不在焉,频频出错,最后竟被我寻得一丝破绽,
险些赢了他。终局之时,他看着棋盘,轻声说:“今日,是臣的生辰。”我愣住了。
他的生辰,在这宫里,无人知晓,无人庆贺。他依旧是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质子。那一刻,
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,密密麻麻地疼。我从头上取下一支嵌着明珠的金钗,
递到他面前。“这个,赠你。”这是我身上唯一能立刻拿出的东西,虽然我知道,
这不合时宜。他没有接,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目光深邃如古井。“公主的赏赐,臣,不敢受。
”“这不是赏赐。”我固执地说,“是贺礼。”他沉默了许久,终是摇了摇头。
他从袖中拿出方才雕琢的东西,放在了棋盘上。那是一支玉簪。
用他方才那截羊脂白玉雕成的,一支素净的玉簪。簪头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,雕工精细,
却能看出刀痕略显生涩。玉料并非上乘,甚至边缘处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瑕疵。
可它在我眼中,却比我满头的珠翠加起来,还要珍贵。“此物粗陋,亦非名匠所出。
”他的声音很低,“但用的玉,是臣母亲的遗物。”“今日,便赠与公主吧。”“这支簪,
名‘无瑕’。”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。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玉簪,触手温润,
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。无瑕。他是在告诉我,这段藏在阴影里的情愫,在他心中,
是纯净无瑕的。我抬起头,含泪对他笑了。“我很喜欢。”那晚,我没有让宫女为我梳头,
而是笨拙地,用那支“无瑕”,挽起了我的满头青丝。3年关将至,宫中设宴。
这是每年最盛大的宴席,王公贵族,文武百官,乃至邻国使臣都会参加。我作为嫡公主,
自然要盛装出席。凤冠霞帔,珠光宝气,我坐在父皇身边,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和艳羡。
可我的目光,却穿过歌舞升平,穿过觥筹交错,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。他在角落里。
作为藏书阁的校理,他亦有资格列席,但位置却在最末,几乎要被殿柱遮挡。他安静地坐着,
低头饮酒,仿佛这满殿的繁华都与他无关。可我知道,他在看我。当我的目光投过去时,
他的视线恰好也抬了起来。隔着喧嚣的人群,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。不过一瞬,
他便迅速垂下了眼睑,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。我的心,却在那一瞬,被烫得生疼。
我们之间,是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。我高坐于庙堂之上,他屈身于江湖之远。
一道目光的交汇,已是僭越。宴席上,突厥的可汗举杯向父皇敬酒,他那***隼般的眼睛,
毫不掩饰地在我身上打量。“陛下,听闻昭华公主才貌双全,乃大周第一明珠。
我突厥的儿郎,愿以十万牛羊,百匹良驹,求娶公主,以结两国秦晋之好。
”殿内瞬间安静下来。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我看到父皇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。
“可汗厚爱,朕心领了。只是小女昭华,自幼娇惯,朕还想多留她几年。
”父皇没有直接拒绝。我知道,这意味着什么。这意味着,我的婚事,
已经被摆上了谈判的桌案,成了一桩可以交易的***。我下意识地,又看向了沈寂的方向。
他依旧低着头,看不清表情。但他握着酒杯的手,指节泛白,青筋凸起。那一晚,
我彻夜未眠。我头上的发簪,不是凤钗,而是那支“无瑕”。
我一遍遍地抚摸着簪头那朵含苞的梅花,冰凉的玉石,
却怎么也无法冷却我内心的滚烫与恐慌。我知道,留给我和他的时间,不多了。
4那场宫宴之后,我和沈寂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面。父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
对我的管束严了许多,连去藏书阁,都需要提前报备。我称病,将自己关在寝宫里,
谁也不见。我每日看着窗外的红墙黄瓦,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。我开始害怕。
害怕那只来自草原的雄鹰,随时会将我叼走。害怕我和沈寂之间,连那方寸棋盘的念想,
都将不复存在。直到一日,我的贴身宫女,悄悄递给我一张字条。上面只有两个字:“梅林。
”是沈寂的字迹,清俊风骨,一如其人。我避开所有人的耳目,换上一身素衣,
独自去了***深处的梅林。大雪初霁,千树万树的梅花,在白雪的映衬下,开得如火如荼,
暗香浮动。他站在一株最繁盛的红梅树下,穿着一件玄色的斗篷,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雪地上,只有他一串孤零零的脚印。他等了很久。“你来了。”他说,
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“我来了。”我答。我们相对无言,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。
仿佛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良久,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递给我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问。“梅花糕。”他说,“听宫人们说,公主近日食欲不振。
”我打开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梅花糕,还带着一丝温热。他一个质子,
在宫中步步为营,是如何弄到这些御膳房的点心的?我不敢想,也不愿去想。我拈起一块,
放入口中,甜糯的滋味,伴随着梅花的清香,瞬间在舌尖化开。眼泪,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
一滴,一滴,落在雪地里,很快便了无痕迹。“别哭。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为我拭去眼泪,
可手伸到一半,又僵在了空中,最后缓缓收了回去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比任何安慰的话语,
都让我心碎。他克制着,隐忍着,用尽全身的力气,维持着我们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“沈寂。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问,“如果……如果没有国仇家恨,没有这宫墙身份,
你……”我问不下去。他也没有回答。他只是抬起头,看向那满树的红梅,
轻声念道:“何方可化身千亿,一树梅花一放翁。”我的心,彻底沉了下去。陆游的诗。
一腔爱国热血,却报国无门。他终究是北燕的遗孤,他的心里,藏着亡国的恨。这恨,
是他活下去的支撑,也是我和他之间,最深的绝望。他转身,折下一枝开得最艳的梅花,
递给我。“公主,天冷,早些回去吧。”“这梅花,很衬你。”我接过那枝梅花,指尖冰凉。
我知道,这是我们最后的道别。他说的不是我,而是我发间的那支“无瑕”。梅花配白玉,
本是天作之合。可惜,开错了季节,生错了地方。5那一夜的梅林相见,终究是镜花水月。
突厥的使臣再次来到上京,这一次,他们带来的不仅是牛羊马匹,
还有边境线上十万铁骑的威胁。父皇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商议了三天三夜。最后,
一道明黄的圣旨,送到了我的凤阳宫。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兹有嫡公主昭华,秉性柔嘉,
持躬淑慎,今已及笄之年。突厥大汗蒙赫,英武不凡,特遣使求亲,愿结永世之好。
为安天下,固社稷,朕特封昭华公主为和硕公主,择吉日,远嫁突厥。钦此。
”尖细的太监声音,一字一句,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。我跪在地上,身体僵硬,
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该来的,还是来了。我的宿命,我的牢笼。我没有哭,也没有闹。
因为我知道,一切都无济于事。我是一个公主,享受了十六年的尊荣,